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滑稽可笑的诗意

1999-09-01 来源:中华读书报 ●许强 我有话说

 我们的一生是一次旅行/在严冬和黑夜之中/我们寻找着自己的路径/在全无亮光的天空。这是法国作家塞利纳的长篇小说《长夜行》扉页上的题诗。这是一部浸透了饥饿、屈辱、失败和鲜血的书,却写得极其滑稽可笑,仿佛是一出闹剧,发出的笑声在黑夜中如同哭泣。该书出版于1933年,奇怪的声音穿越半个多世纪,抵达至今天我们这些淹没在谎言中几已失聪的耳朵。在这种怪腔怪调的笑声中,我们被迫与人类的尊严面面相觑。这是一次尴尬的会面,作者在字里行间所渗透出的饱含激情的诗意,使得常年披着伪装的我们露出了马脚。

穷人要想活下去,就得出卖某一样东西,塞利纳说。他还说:“生活清楚地向你表明了它对狡诈、冷酷和恶意的全部要求,你要满足这些要求才能勉强保持在三十七度”。说出这样的话来,想必是遭了不少罪。书里面就写了很多遭罪的事情,而且还写得很有趣。我不大相信作家所提供的经验事实,哪怕他宣称这书是带有自传色彩的。但我喜欢作家身上那种寻求真实的虚构天性。每一位好作家都具备这种天性。就像塞利纳在该书题记中所说的:旅行十分有益,能使人浮想联翩/其他的一切只是失望和厌倦/我们的旅行完全是想象出来的/这就是它的力量所在/我们的旅行从生到死/人和牲畜,城市和事物/全都是想象出来的/这是部小说,只是个虚构的故事/利特雷的辞典就是这么说的/这是决不会错的/再说,所有的人都会想象/只要闭上眼睛就行/这是在生活的另一面。正因此,塞利纳笔下那个穷愁潦倒的主人公就变得很有诗意了———照我的理解,诗意存在于我们目力所及的事物的背面和黑暗的深处,与人类的尊严紧密相连。若要踏入它的领地,至少需要一种充满良心与感情的视力和想象力。

这是一种独到的诗意,和我们通常所领会的那些甜蜜蜜的陈词滥调已经不太一样了,它类似于向上天的呼吁,像我们平时常说的“天哪……”,就有这么点味道。众所周知,稍稍有几个钱,或生活过得比较舒心的人是用不着这么干的,唯有时运不济处处倒霉的人才会由衷地作此感慨。这是卑微的小人物发出的声音,却流淌着世上最富激情最原始的诗意,因为它直接面对上帝。当一个人发出这样的感慨时,日常生活无意中就被撕开了一道隙缝,这道隙缝是天堂和俗世的交界处,有着人类最本真的呼吸,显露出人类最基本的命运。事实上,只有穷人才会常常面对上帝,也就是面对我们中国人说的老天爷,也就是面对虚无。这是迫不得己。因为我相信没人愿意常常面对上帝的,那很乏昧。何况是在饥肠辘辘的时候,上帝又不提供免费餐,哪怕是隔夜的稀粥也拿不出,是不是?

每个人在生活中都有所欲求,其中也包括对诗意的寻求。这是一种美学上的欲望———也是人性中最奇怪的欲望,从来就未被刻意实现过,就像蒙受耻辱的幽灵一样,游荡在黑夜渺无人迹的废墟之中,为了避开人类虚假的热情目光。它远离金钱与权势,远离强暴与奴性,远离讲台与舞台,远离圆滑与精明,通常总在人们认为不该出现的地方出现,仿佛牛粪上盛开的鲜花,带着腥臭,还带着一抹血迹。尽管聪明的人知道怎样轻松愉快地满足自己的各种欲望,从而避免头破血流,他们有足够的聪明,不需要信仰,不需要上帝或老天爷,但诗意却从未在他们身上降临。而笨拙的人在生活中却常常无计可施,以至于为了一丁点极其正常的欲望满足———说白了就是挣口饭吃,也不得不向那个从不管事的上帝或老天爷发出呼吁。但天上那位劳什子不仅是瞎的,而且还是聋的。对一个又瞎又聋的老朽唱着赞歌或悲歌,唯一被歌声所慰藉的就是歌者自己那痛苦的灵魂,此外一无所有。奇怪的是,真正的诗意恰恰就在此时此地显现了。

所以这种诗意就很可笑,因为它的笨拙,它的谦卑,它的无奈,它不请自来的唐突举动对人类涂脂抹粉的尊严所造成的伤害。由于可笑,就撕开了另一道隙缝,而且是最真实最阴郁的隙缝,人类的生活在这道隙缝中被还原为一幕丢失了微笑的舞台喜剧,一幕所有的演员都道貌岸然假装没有屁股的滑稽剧,一幕字正腔圆虚张声势的闹剧,唯独不是悲剧。梁山伯与祝英台是如此,罗密欧与朱丽叶是如此,至于你我,那就不用说了。太真实不过了,因而我说它是最富激情的。如果缺少这一点,你跟我谈论诗意,我就不得不强颜欢笑,以免弄得面目全非。

人们总是在谈论美,谈论诗意,在文学里谈,在报刊上谈,在影视剧里谈,在争名夺利里谈,在趋炎附势里谈,在撒娇发嗲里谈,在哗众取宠里谈,在甜言蜜语里谈,在为民请命里谈,在人文关怀里谈,济济乎乐此不疲,仿佛那是足球和时装。有趣的是,谈论时还要板着个脸,挤眉弄眼来点端庄忧郁的表情,仿佛在谈论身上发炎的阑尾。在这种升华自我的关键时刻,谁都乐意面对一张虚幻的脸,并为此陶醉不己,就像在看一出眼泪横飞的戏。由此,我们是不是该厚着脸皮说,“爱美之心人皆有之”是一句祖宗传下来的谎言?

塞利纳笔下的主人公不谈论这些。他们没有那么多的空闲,只配忙忙碌碌像一群小丑似的奔走在逃命觅食的旅途之中。当然了,在茫茫黑夜中,在饥寒交迫中,居然还要寻寻觅觅,试图获得些食物之外的东西———世上最可笑的事情莫过于此。因为他们太穷了,社会地位太卑微了,却还渴望着过上好一点的生活。虽然这很诚实,但诚实的人是滑稽可笑的,他将不断地陷自己于荒诞的境地,无法解脱。对此连塞利纳自己都感到厌烦了。他在《长夜行》的末尾就希望塞纳河上拖轮的鸣笛声把整个城市叫来,把天空和农村叫来,把我们也叫来,把一切都带走,甚至把塞纳河也带走,以便使大家不再谈论所有这些东西。

他的愿望恐怕难以实现。不过有一点我们可以做到,那就是不断地、机智灵巧地更换话题,譬如说现在,我们就在谈论滑稽可笑的诗意,以避免触及人类的苦难和悲哀,以避免去拷问人类真正的尊严。至于诗意是什么,用不着多说了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。《现代汉语词典》是这么解释的:像诗里表达的那样给人以美感的意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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